金塔，十万胡杨从光阴深处打马而来
文/葛亚夫（安徽）
一
黄沙漫道，锋利的牙齿一般，茹光了山，饮光了水。金字塔形的沙丘，把千年光阴埋葬在天地洪荒之间。天苍苍，沙茫茫。不见古人，不见来者。黄沙的线条粗粝，生命不宜，骆驼刺，风滚草，红柳，梭梭，沙枣……都被打了码。粗暴，蛮横，乖张，不讲寸草情面。
还有那火红、滚烫的胡杨。足足十万兵马啊！滚滚涌来，轻易就冲溃我的心理准备。
印象里的金塔是一个白马王子，唤作王子庄。王子在金塔盆地建庄、立城、放牧，过着幸福的生活。多美的童话！但历史的童年很短，更缺童话。尤其在河西走廊，尤其在五胡十六国，尤其是胡人。王子没成白马，也没成黑马，王子庄成了沙漠里的海市蜃楼、乌托邦。
梦想总是美好的！我没曾想，会半路杀出这些胡杨，枝叶猎猎招展，旗帜鲜红夺目。
风沙的方言生硬，词不达意。他们想表达什么呢？“天地玄黄，宇宙洪荒。日月盈昃，辰宿列张。寒来暑往，秋收冬藏……”《千字文》的启蒙太长，只有读前八个字的耐心。征伐，杀戮，扩张。他们一定也怀着一统天下的抱负？像那个秦时明月下的近邻，始皇帝。
一丝绿意，一汪碧水，给金塔绣上绿钻的毛边。不知是希望，还是绝望。当东南北三山捧出金塔盆地，觐见；当金波湖寒光闪闪，若隐若现。我想到荆轲刺秦，想到图穷匕见。
手持三尺定山河，四海为家共饮和。
我搭手一量，黑河刚好三尺。金塔盆地沃野千里，胡杨鲜衣怒马，黄沙磨刀霍霍，锋芒逼人。我抱拳唱喏，单枪匹马，游人一枚，并无恶意。无人应声，天地安宁，是又一个梦境。
二
大巴进入金塔的方式，和汉唐的金戈铁马一样，锋利而粗暴。我弃车步行。走进金塔盆地，就像走进时光的子宫。过去，现在和未来，在一抔黄土上孕育，分娩，比邻而居。
黑河的指针，中心摇摇，行迈靡靡。东一脚，留下一片胡杨林。西一脚，留下一片红柳滩。有时睡去，化为蝶，拍拍翅膀就飞走了。一棵棵胡杨，生千年，死千年，守着流逝的痕迹千年。时光流转，黑河放牧着时光，放生着自己，就像那最温暖、最伟大的词汇：母亲。
黑河，边城的母亲河。在这里，所有的生命都被她洗濯的纯净，摩挲的铮亮。
与黄河的母仪天下不同，她显得小气，甚至固步自封。偏安一隅，只容得一个盆地，只爱得两岸胡杨、芦苇和红柳。所以，她还叫弱水。转山转水，一辈子都没转出荒漠，也没走出自己。这多像一个乡下母亲，安土重迁，用坚韧和勤勉弹奏着时光，奏一世生命的绝响。
风卷黄沙，岁月漫漫。那些艰苦的日子，她四处“举债”——出走廊南山，入河西走廊，过合黎山……她东奔西走；冰川支流、八宝河、山丹河、梨园河……她来者不拒。像个哺乳期的母亲，她疯狂地饕鬄着一切食粮，贪婪地积蓄丰沛、甘甜的乳汁。
于是，有了“沙漠英雄树”——胡杨，有了千年至死不渝的生死相随。
于是，有了边疆历史上最悠久、最富饶的王子庄州，有了融汇贯通的古西域文明。
于是，有了沙漠里的绿洲，有了丝绸之路的驼铃，有了新时代的百废俱兴。
三
胡杨是黑河的长子。追随着母亲的步履，筚路蓝缕，对抗着沙漠和时光的洪荒。
黑河哺育的胡杨，胡杨传承了母亲的隐忍和坚强。所以，每一棵胡杨，都是一条直立行走的河。日出月落间，根茎叶里，都能听到潮汐的声音；花果里，都能嗅到江河的芬芳。
所以，诗人说：大漠孤烟直，长河落日圆。那缕烟，是胡杨的影子；那条河，是胡杨的魂魄。当胡杨穿行于大漠，一抹抹烟绿，一脉脉细流。人们还叫他绿洲，或者华夏民族。
生而千年不死，死而千年不倒，倒而千年不朽。这是胡杨的气魄，也是炎黄子孙的气质。
黄沙百战穿金甲。千百年来，这些木质的胡杨，一枝一丫，仍保持着生命最初的姿态。
胡杨也继承了黑河的纯朴和精明。一睁开芽眼，就拼命深处伸展根须，汲取水，就地长出树。树大了，从高处开始衰老，化为春泥，底部依然郁郁葱葱。根部损伤了，不喊痛不包扎，就势长出幼苗。黄沙肆虐，耗尽了他的力气。连生儿育女，他都简化到最节俭——
幼树的叶片狭长如柳，亭亭玉立，以便最大限度的节省水分和阳光。
大树的叶片圆润如杨，丰乳肥臀，以求最大限量的繁衍更多的子孙。
所以，他也叫变叶杨。但无论怎么变，他都是始终如一的乔木独行者，荒漠的生命之魂。
四
生而不死一千年，死而不倒一千年，倒而不朽一千年，三千年的胡杨，一亿年的历史。
在《后汉书·西域传》和《水经注》里，就有胡桐奔走在塔里木盆地的痕迹。胡桐也就是胡杨，维吾尔语称为托克拉克，蒙语唤作“陶来”, 意为“最美丽的树”。一片鲜红的叶子，一滴鲜艳的热血。站着生，站着死，哪怕流尽最后一滴，也绝不向风沙垂首、下跪。
这就是最美，用鲜血调色，用生命谱写，用子子孙孙坚守。这就是最美的胡杨。
但这里是金塔盆地，是酒泉。这些古老孓遗树种的子嗣，塔里木盆地的移民，他们是否还记得前朝的战事？道逢的是风沙，没有麹车、流涎，也不会有恨不移封向酒泉的诗情。酒泉，作为霍去病封狼居胥的一杯庆功酒，大汉朝野有多开心，胡杨和胡人就有多难过。
胡杨恨铁不成钢啊！胡人只学得了胡杨的生活方式，而没承袭胡杨的精神品质。从王子率五千文臣武将自缚跪降起，胡人鸟兽散的宿命，就已注定。从王子到臣民，从五胡十六国到西域三十六国，被驱逐，被鞭挞，被诛杀……胡人流沙般的命运，就成了胡杨的底色。
但使龙城飞将在，不教胡马度阴山。
胡人羊马休南牧，汉将旌旗在北门。
黄旗一点兵马收，乱杀胡人积如丘。
胡雁哀鸣夜夜飞，胡儿眼泪双双落。
壮志饥餐胡虏肉，笑谈渴饮匈奴血。
代马流血死，胡人抱鞍泣。
……
彪悍的胡人，成就了汉唐的繁荣。滚烫的胡杨，渲染了唐诗的繁华。漫漶的黄沙，给历史打上厚重的马赛克。我捡拾一片落叶，循着干涸的血脉，溯洄从之，溯游从之……
五
黑河温柔的臂弯，抚平大漠暴君般的脾性。胡杨的铮铮铁骨，守护着金塔的安宁。
于是，小麦来了，玉米来了，蓖麻和尖椒等庄稼都来了，也有了“塞外江南”。
于是，人来了，便有了城郭，也有了楼兰、龟兹、于阗等千百年的古国和文明。
于是，东方和西方的人都来了，有了从长安经金塔盆地过中亚到地中海的丝绸之路。
于是，南来北往的贸易驼队来了，东去的传教法师来了，西行的取经高僧来了，便有了交流碰撞，有了和睦自然，有了繁衍生息，有了传说故事，有了璀璨夺目的古西域文明。
季羡林说，这里是唯一一处古希腊、古印度、古波斯、古中国四大古文明同时出现的地方。行走于金塔，我每一步都小心翼翼，生怕触响了古人的驼铃，扰乱了僧侣的诵经……
俱往矣，没有了风流人物，只有风沙。没有了楼兰、鄯善、敦煌、且末、精绝、拘弥、于阗、车师、焉耆、乌孙、龟兹、若羌、渠勒、莎车、疏勒、姑墨、大宛、安息、大月氏等古国，只有骆驼刺、盐生草、芨芨草、风滚草、沙拐枣、沙竹、莎草、莎米、红柳、梭梭、沙枣、籽蒿、麻黄、芦苇等草木。没有了游移不定的胡人，只有固守千年的胡杨……
六
秋风微醺，醉了望眼。我眯瞪着眼，金波湖金光闪闪，一层涟漪，一卷黄沙，层层叠叠淹没了我。那些窖藏在波光水影的胡杨，忽地跃马上岸，踏红了漫天红叶，踏破了遍地黄沙。
在金塔，十万胡杨正从光阴深处打马而来。
简介：葛亚夫，男，八零后，笔名洛水、麦埊等。安徽省作协会员，蒙城县作协副主席。支过边、办过报，兼过编辑、记者。现耕教于庄子故里。各类作品散见于《诗歌月刊》《绿风》《解放军文艺》《中国校园文学》《散文世界》《散文诗》《读者》《意林》《人民日报》等。
